01
2019年的春节对于我来说,是一个成就感十足的年份。
这一年,我终于凭着自己的努力,为在长春乡下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父母在城里买了房、装了修,这个春节,我们一家三口不用辗转几百公里,回寒冷的农村过年啦。
腊月二十九那天下午,我和妻子的单位都提前放了假,我们开车去超市置办了年货,兴冲冲地回我父母家过年。妻子的娘家就在长春,我们约定除夕在我家过,大年初二再回她家。
然而,打开爸妈家的房门那一刻,我们仨都傻眼了,迎接我们的,不是一桌好菜,而是扑面而来的奇怪味道,脱鞋进了屋,才发现手里的东西几乎无处可放——
年底我工作特别忙,大概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来看他们,而这个72平米新家在这一个月间,被他们填满了。跟我当初装修过后的样子,判若两家!打开鞋柜找拖鞋,拖鞋没找到,却看到里面满是灰头土脸的旧鞋,大大小小,一看就不是他们的鞋。
追问之下,妈妈解释:“在楼下捡的,都好好的,好一点儿的,我都刷了,留着我和你爸穿。这些不太像样的,等开春回农村种地,给咱那些亲戚带回去,干活穿。”
我无奈点头,脑子嗡嗡作响,年底小区人家大扫除,别人家在断舍离,我爸妈却如获至宝。
“这床单,连个眼儿都没破就扔了,至少还能铺三四年。”“这座便也是好好的,你老姑明年盖房子,等着有人来,给她捎回去。”“儿子,你看这菜板,这面是不好了,但反面跟新的一样。”
……
爸妈忙不迭地跟我们一家三口展示他们的战利品,妻子的眉头皱得很深,儿子捂着鼻子,我整个人都快气脑缺血了。
原本指望可以好好过一个年,可是,看着72平米“回收站”,我知道这个年,是注定要过成劳动节的。
你永远无法想象两个农村老人的吞吐力。仅仅两个月多一点的时间,他们捡回来了整整一个家:别人扔掉的旧鞋架、旅行箱、旧衣服,甚至连碗杯盘这样的私人用品,他们也毫不嫌弃地捡了回来。而屋子里奇怪的味道,就来自于这些各家各户的废弃物。
我愤怒地翻箱倒柜,把这些爸妈捡回来的“宝贝”一一打包,汗流浃背地扔下楼去。
在扔这些“外来物种”的同时,我发现了父母经年的宝藏:他们结婚时的中山装、各种补丁加补丁的床单枕套,我小时候的衣服鞋子、小背心、他们被虫子啃得千疮百孔、至少有四五十岁的呢大衣、料子裤……以及各种各样根本派不上用场的农具。
我把它们一一扔进垃圾袋,好不容易歇口气,然后,看到我妈在抹眼泪,我爸在阳台抽闷烟。那神情,仿佛我扔掉了一座金山银山。
妻子也一刻没闲着,把爸妈家的沙发、床单、被套全部扔进洗衣机,然后,把厨房里的碗筷全部清洗,可是,家里依然弥漫着那奇怪的味道。那顿晚饭,除了儿子吃了两口,爸妈几乎没怎么动筷——他们深深心疼我扔掉的东西。而我和妻子,则一直觉得食物的味道都怪怪的,我一度怀疑连家里的盐都可能是捡回来的。
晚饭后,爸妈下去遛弯,我和妻子继续劳动,恨不得把整个家都重新清洗一遍。
而此时最令我们崩溃的是,遛弯归来的爸妈根本没有空手而归,带回来一根棍子,说是要做一个拖布把。
02
我疲倦地坐在沙发上,看着几乎要哀求我留下那根棍子的父母,我这才注意到,楼道里,他们堆了好多坛坛罐罐,几乎要堵到邻居家的门口了。
恰在这时,邻居出门丢垃圾,看到我家敞着大门,看到沙发上的我,这位中年妇女站在门口,对我说:“终于看到你们家的年轻人了,好好劝好你爸妈,别老捡破烂,自从他们搬进来之后,咱这个楼都有蟑螂了。”
若有一个地缝儿,我真想钻进去。可是,我爸却蛮横地吼邻居:“楼里这么多人家,你凭什么说就是我们带来的。那蟑螂身上写名了啊?!”
我把爸妈推进家门,跟邻居道了歉后,掏出我和妻子的手机,把我们每个月工资收入的短信逐条拿给他们看,我对他们说:“爸妈,以我和晓茗的收入,足够让你们吃香的喝辣的,好好享清福。所以,你们再也不要出去捡东西啦。一不卫生,二来攒些没用的东西浪费精力,三来让人看不起……”
谁承想,我这一“炫富”不要紧,我爸也走进房间,掀开床板,从一床被子里拿出一张存折,指着上面22万元的数字对我说:“我和你妈也不差钱。我俩再攒几年钱,就可以还上你买房的钱。这房子是我们的,想怎么过,是我俩的事。以后,你们愿意来,我们欢迎,但我们怎么捡东西你们也别管。”
说完,他把存折摔在茶几上,继续去阳台抽闷烟,而我那勤劳善良的老妈,还在抹眼泪,边哭边说:“好好的菜板,说扔就扔,我们不捡别人就捡了。”
我这才知道,他俩哪里是去散步,分明是去寻找我扔掉的东西。
我绝望地发现,离家多年,我和父母之间的生活习惯与观念已经是天差地别。
我和妻子为他们铺上新洗的床单,套上带着薰衣草香的被套,安置他们睡下,老妈却念叨:“那个扔掉的床单,哪儿都好好的,铺上两年,再扯了做小坐垫,多好。你说扔就扔,太败家了。”
老爸也帮腔:“这就是有点钱给烧的。人呢,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本。人生就是穷三年,富三年,缝缝补补又三年。你当你能永远过富日子,不得为穷日子做点打算啊。”
这样的碰撞,从前在农村过年还没有暴露出来,可是,这个春节,这个父母进城的年,让我彻底地绝望了。
除夕年夜饭,我为老爸买了200多元一瓶的白酒,可是,他极其扫兴地不肯喝,坚持喝他从农村带过来的劣质白酒,并且教育我:“我进了城才知道,这城市生活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。不能挣,那就得节省。这酒你留着,家里来客人时再喝吧。”
而我妈呢,更是不可理喻,一桌子12道山珍海味,她表示自己吃不下,专门拌了个酱油卤萝卜,一口一口地吃。
最最气人的是,带他们看烟花时,刚想帮他们拍几张照片,回头一看,他们人手一个黑色大塑料袋,在捡那些燃过的礼花纸盒……动作之快之灵敏,生怕别人抢了他们的生意!
那一刻,看着他们手脚的麻利,精气神的充足,我痛苦地意识到:失去土地可种的父母,在城市里开垦着垃圾回收站,把一件又一件旧物捡回家,当作他们的收成。
而我,竟无法改变他们。
这个春节,我过得那叫一个心塞。
03
初一回岳父岳母家,终于吃上了一顿饱饭。看着窗明几净的妻家,看着岳父母穿着我们给买的新衣,迎新送友、吹拉弹唱,想想坚决不肯穿新衣,以“安逸享受为耻”的自己爸妈,我内心五味杂陈。
大年初三,妻子无论如何不肯跟我回父母家,我只好一个人回家。毕竟这是他们第一次进城过年,我怕他们孤单。
可是,一进楼道,我就被浓浓的烟花味道炝到,走到父母所在的三楼,整个楼道都被燃过的烟花纸盒堆满,只留一条很窄很窄的过道。
我没有进家门,一趟又一趟地把这些纸盒搬下楼去。期间碰到一位邻居,向我投诉:“就这么堆,怎么让人走道?楼里就住你们一家吗?去敲你家门,他们明明在家,又不开门。你能不能好好说说你父母,他们要再这么不讲公德,我们就报警了。”
我忙不迭声地道歉,一边搬纸盒,眼泪一边往外蹦。我想不通,对于父母来说,为什么过干净体面的生活,就那么艰难。
擦干眼泪,我决定跟爸妈好好谈谈。
话刚开头,爸爸就跟我老生常谈:当年家里穷,他们兄弟五个盖一床被子。农村家里冷,夜里兄弟几个抢被子,结果被子年头太久了,被兄弟五个扯成五块布条……
妈妈不忆苦,她痛斥我忘了本,告诉我人有旦夕祸福,“吃不穷,穿不穷,算计不到才受穷。”她逼问我:“现在公交那么四通八达的,你为什么要买个车?你那一脚油门,够我和你爸一天的菜钱。”“你给我们买新衣服,一件衣服几百元,你想没想,你爸妈穿上这样的衣服就跟借来的一样,不敢坐不敢躺的。你这不是孝顺,是折磨。”
谈话,不欢而散,我爸放下狠话:“你要是再干涉我们,我们就搬回农村去。我们都活到这把年纪了,不能天天被你像孙子一样管制着。”
从前,每年回家一次,我是父母眼里成功、孝顺,令他们骄傲的儿子。如今,同城生活,我成了他们眼中忘本而不孝的败家子。
沟通失败后,父母不再顾忌我的想法,他们重新走向街头,寻宝一样地囤积别人家不要的东西,他们的足迹开始走出小区,走向了更广阔的世界。
等到我再次去看他们时,他们的屋子再次回到了仓库状态。每一个物件都能说出来处及用场,都有绝对不可以扔掉的强大理由。
我一回家,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展示他们的“战利品”,然后警告我:别动我的东西。
这样的爸妈,令妻子和儿子退避三舍。
让爸妈进城,是我这个农村出来的小子人生中最重要的目标,堪称梦想。可是,他们真正进城了,我们曾经浓烈的亲情却日渐稀薄,并矛盾丛生。每次回到那个脏乱差的家,我都是忐忑而去,气鼓鼓地离开的。
偶尔带保持着上个世纪70年代的衣着、习惯的父母出门,面对城里人异样的目光,和他们蛮横的我行我素,我会问自己:强行把他们嫁接到城市中生活,我是不是错了?
编后:
林乐健的故事不是孤案。
并不仅仅是他农村进城的父母,城市生长的中老年人也拥有着强大、执拗,甚至在儿女看来“变态”的囤积能力。心理学家说:在这个囤积旧物和垃圾的群体背后,是物质匮乏的记忆,也是被时代抛弃后的迷乱和不安全感。
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局限,受困于阅历、经验和记忆。我们没有经历上一代人所经历的贫穷、饥馑、匮乏,我们顺理成章地跟上了物质丰富的时代,和他们之间仿佛隔着天堑。
时代的快速变幻令他们错乱、茫然、无所适从,就好像在巨浪颠簸的大海上漂浮。按照原有的习惯生活,是他们确认自我的坐标,是他们最后能抓住的安全感。而我们能做的,也许是尊重这个记忆,而不是无情地扫荡他们的生命经验。
如文中的儿子,与其一味抱怨,不如多些建设性方案:比如帮父母联系每天可以上门收件的废品机构,将当日垃圾当日处理;比如强化他们楼道安全意识,协助处理跟邻里的关系:比如找到更多让父母有存在感的事情……
爱和理解,终将填平横亘在两代人之间的沟壑。今天的话题,您怎么看?您身边有没有这样的父母或者老人?欢迎留言、评论、点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