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“孤独”现在是一个很廉价的词,它似乎从某种程度就代表着一种矫揉做作,一种自怜,一种以退为进的45度角的自我精神画像。
但你必须要承认的是,它确实是人类一种普遍的精神状态,是人与人不能真正沟通的表现,是一个个体独特性的最悲伤的证明。
它之所以变成了一个装逼的词汇,一方面是某些人乐于用这个词汇来装扮自己,就像18世纪那些艺术家用肺结核来标榜自己的独特一样。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人们越来越不敢去呈现自己的独特。
互联网时代真是一个矛盾的时代,它一方面似乎让所有的人都拥有了舒展自己个性的空间,但另外一方面,却又让个体更加紧密的绑缚在“集体”这一词汇上。你的独特必须属于一个群落、即使是一个小群落所认可的独特。不然在所谓“每一个人都能找到自己同类”的今天,你会显得更加怪异,更加不可理喻。
在一种看似个性化普遍化的情况下,一种真正的独特被抹杀了。污名化“孤独”这一词既是对那些虚假的讽剌,但从更深的层次来说,也是这个以平民化作为主流的互联网时代,对于更细腻更隐秘的情感的拒绝,或者说是一种自保。
交流工具的发达,让我们再也失去了找到借口的理由,让我们不得不面对那个孤立的自我。这就像在物质匮乏年代,我们幻想物质丰富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,但物质真正丰富的时候却发现,那个空洞仍然存在,甚至那个空洞所带来的痛感更加强烈。
二
《绿光》就是一部有关孤独的电影。当然,它是一个爱情故事。由于它过于的精神化,它里面完全没有看不到任何肉体的气息,对那个女孩来说,肉体的吸引似乎从来不是目的,肉体甚至都成为她的一种障碍,所以我更愿意用寻找同类来描述它。
寻找真正的同类的潜台词,其实就是“我不想改变自己,我不想为了合群而抹去自己身上那些独特的、自认为有价值的东西。”
它就像黑暗里的萤火虫去寻找另一只萤火虫,就像刺眼阳光下的一片阴影去寻找另一片阴影。他们用自身的独特去寻找一种相同的独特,去证明他们其实内在的正常。
这是一部独属于敏感者的电影。到底是遵从世俗的要求,去凑合着找一个伴侣,还是耐心的等待着,去等待一个真正和自己能够灵肉深度契合的同类的到来。这种挣扎对于那些神经大条的人来说太过于娇气,但对于一个敏感者而言,它触及灵魂,因为它关系到我们内在最深刻的幸福感。
影片的故事相当不起眼,一个女孩儿到了度假期,却找不到人跟他一起度假。
她试图跟着父母度假,但灵魂伴侣所带来的幸福感,不是家庭所能给予的。家庭框架所给予的是一种稳固却又粗糙的安全感。它是人生命的一个基座。我们当然不能失去它,但它却不是幸福感的来源,就像温饱只是人基本的生存要素一样。
朋友也同样不能替代那种关系。因为朋友有着自己的生活重心,当她看着朋友们和自己的男朋友勾肩搭背一起嬉戏时,她更感到一种逼人的孤单。
她去曾和前男友一起去的山谷,同样感觉解脱。那种形单影只,和她脑海中丰沛的关于两人的回忆相互冲撞,让她无法承担。
她也试图改弦更张,试着像那些追寻肉欲的女人一样寻欢作乐,但她们谈吐的粗鄙,那种带着肉味的笑话,那种带着媚气的眼神,都让她感觉到不适,最终她还是离席而去。
她其实有点像林黛玉,总是被那些日常的事物弄得眼泪汪汪,因为所有的日常,都会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存在。她与现实世界的距离,与她与理想世界的距离一样遥不可及。这种感受是如此轻盈和尖利,以至于无法形容,无法捕捉,也无法排遣。
但这部电影又不是那种绝望的电影,它持一种审慎的浪漫态度。
绿光是什么呢?绿光就是一种耐心,你必须静静的在等待着,非常耐心的观察着,你才能捕捉到太阳落山从海平面降落时偶发那种奇异的景象。
如果你丧失了耐心,那你也就失去了见到了奇异景象的机会,那么童话也就不再存在,而如果你有着这一份耐心,童话就是现实。
童话只为那些相信童话的存在,灵魂的契合,也只在有着这一信念的人们中才存在可能。
最后那个女孩在车站所见到的男子,就是她那种不放弃的报偿,而她在长椅上止不住的泪水,就是对那种艰辛的回忆,以及那种近乎奇迹般馈赠的感激。
侯麦用一种他特有的絮叨手法,描摹出一个女性肤浅而深刻的内心,以及内心那些隐秘却激烈的风云。
三
耐心是这个时代最为稀缺的东西。耐心是古典时代的产物,现代化所带来的效率化,必然带来平民化,平民化的副产品就是粗鄙化。
人们对速度的追寻,让人们越来越失去耐心。这种耐心对外,就是整个世界截越来越失去对优雅和精致的尊重,对内则是对自我的发现没有了兴趣。
我们更愿意把内心解释为一种纯动物性的生理性的欲望,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法来逃避内心更复杂的追求,然后用这种生理性的满足来说服自己,自己已然收获幸福。
这也就是这部电影相当治愈的地方。它不是像那些励志片,相信付出必有回报。但它却始终相信,同类虽然稀少,却是存在的,只是它需要你极大的耐心。
它唤起了我们内心沉睡已久的浪漫,让我们相信有更美好的可能,我们所遇到的苟且,只是因为我们放弃得太早了。